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供人渡湖到对岸前去“挂山”的小船
俗话说:“死生亦大矣。”关于生死,我们这里的风俗大多和山有关。青山静默无言,收容来了又走了的人。
关于生,在农村,过去有人家生了娇儿贵女,担心幼儿早夭,就会找一块大山石,带上香烛祭品虔诚地祭拜它,并让儿女认它为“石干爹”或“石干娘”,以寻求庇佑。
而祭祀逝去的人和山有关的风俗就更多了。清明祭祖在湘语里叫“挂山”。同治《宁乡县志》记载:“清明宜晴,是日上墓,除宿草,加新土,标纸钱于坟上,曰挂山。或以猪羊二酒肴祭奠,或归祭宗祠中宴,曰清明酒,亦曰挂山酒。”
楚地风俗讲究清明前几天由长辈召集家庭成员,用红绿彩纸滚挂山签,或做彩幡。至清明,持祭品、鞭炮,由长者领至先祖墓前,一一铲除墓上荆棘杂苗,加固培土。每人在墓顶插一根挂山签,然后在拜坪摆放三牲祭品,点香烛,烧纸钱,烧纸屋,燃炮祭祀。跪拜之后,长辈向年轻人一一介绍墓中先祖的身世后裔及支脉分布情况,告诫后人不忘祖先恩德,不辱先祖,是为清明“挂山”。
山里的草长得飞快,前去“挂山”需要披荆斩棘。来到祖先的坟茔前,先要“除宿草,加新土”,将长于坟上和坟周围的草木清除干净。除草完毕,插好挂山签,燃烛,烧纸,跪拜。近年来,挂山签越做越精致,有灯笼状的,有鲜花样的,红红绿绿,颜色鲜艳,也有人家一切从简,将缠有布条的树枝插在坟土上充当挂山签,意思到了就可以。人们多关注的是每位墓主拥有的挂山签的数量,数量越多,代表墓主人后代中回乡祭祀的人越多,也就意味着这个家族越兴旺,子孙越有出息。
诗“挂山”结束,就到了爷爷讲故事的环节。爷爷说得最详细的是关于曾祖父母的故事。我是同辈中为数不多的见过曾祖母的孩子,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已亡故,他在我心里一直是那张黑白照片里的样子。而曾祖母,从我第一次看到她,她就一直是那样老,直到她随曾祖父而去,她还是那么老。
淹没在荒草丛中的山路
记忆里的青山与新修的水库
曾祖母有时会神秘地将我叫到她的房间,从她贴身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,她那像松树皮一样苍老的手上青筋凸起,形似一条条蚯蚓。她用这双手打开布包,拿出一块手帕并揭开,里面是一堆散碎钞票,这时她脸上会浮现出一抹“狡黠”的笑,然后她从这些钞票里拈出一张,有时是一块,有时是五块,塞给我并嘱咐道:“你最在行(乖巧),拿着买糖,莫叫你爷爷晓得了。”爷爷不许他老母亲拿钱给我,于是我们经常偷偷在曾祖母的屋子里完成“接头”任务。
就是这样一位驼背老太太和她的丈夫——我的曾祖父,一起在艰难的年岁里带领全家蹚过风浪。
曾祖父和曾祖母生有五女二男,加上我的高祖父和高祖母,全家共十一口人。天一亮他们家就有十一张嘴等着吃饭。饥荒年月里,他们一家人只能吃煮红薯、烤红薯、煨红薯,红薯没有了,他们就吃红薯藤、草根、树皮。我爷爷至今不碰红薯,他说:“下辈子的红薯都被我吃完了,吃伤了。”
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没有吃的,而且锅和菜刀进了炼钢炉,有吃的也不好料理。曾祖母可谓“穷则思变”,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对兔子,然后在床底下挖了一个坑,供兔子夫妇居住,平时用破席子盖住,到喂食的时候再掀开席子,往坑里扔红薯藤或者野草,人吃什么兔子就吃什么,切实做到了人与动物平等相待。
我曾祖父名叫思齐,我以为这与他的父亲——我的高祖上过几年私塾有密切关系。不过曾祖父大概没有时间去思考“贤”与“不贤”的辩证关系,也大约没有更多的工夫“自省”。我们那地方产茶油,我家也有做茶油的手艺,为了一家人的生计,曾祖父有时会冒着风险,在半夜担上茶油去几十里外的地方售卖,因为卖的是“黑茶油”,曾祖父不敢点灯,更不能走大路,又困又累的他曾经摔到过沟里,也被山上的蛇咬伤过,还险些被人抓住。我爷爷在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眼神飘忽,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夜晚,他陪着他的父亲走夜路、卖茶油的日子。
听完这许许多多的故事,我们往山下走,这时要经过一户人家。这户人家辈分极高,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,从这户人家走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,我竟被要求叫她“满太毑”(小祖奶奶)。这位活蹦乱跳的“老祖宗”当时拖拉着一条毛毯,吸溜着大鼻涕,正要去追一只鸡。我实在无法将她与长眠于山上的老祖先们划为同一辈人。后来她来我家玩,四下无人的时候,我曾以一包旺仔小馒头为筹码,要求她叫我一声哥哥,她居然应允,现在想来也真是可爱又好笑。
在上山、下山途中,时不时会遇到荒坟,老一辈看到被荒草淹没、无人祭扫的坟往往感到些许忧虑,这代表里面的逝者已经被本家后辈遗忘。随着年岁的增长,老人们越来越害怕将来自己的坟茔也变成这般模样。
经几世几代的岁月流转,总有一些逝者被逐渐遗忘,他们逝去了太久,他们的坟茔和他们自己在草木葱茏中逐渐和山融为一体。
于后辈而言,先祖们存在于一个个故事中,他们在后代心中的形象如何,完全取决于那个讲故事的人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人故去以后,属于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。对于听故事的人来说,所谓历史,不过是一段轶事,但对于亲历者而言,却是他们切身的喜悦和感伤。很多年以后,听故事的人将变成讲故事的人,再过很多年,变成故事里的那个人,最后,被岁月遗忘。
关于逝者,还有一种习俗叫“接客”,它是在中元节进行,人们称为“七月半接客”。这一活动并不限于农历七月十五当天,而是持续一段时间。每家要在家门前的路口旁插上香烛,焚烧纸钱,接引“老客”回家,堂屋里桌椅安放整齐,祭品摆放齐全,然后跪拜、祭祀、祈祷,待先人们“享用”完祭品,人们会分食祭品,据说孩子吃了以后不会再肚子疼。接了客还要“送客”“烧包”。人们在“七月半”当晚将写好的“包封”焚化,送祖先们回到山上。通常认为焚烧的包封越多,火势越大,家族将越兴旺。此外,中元节禁忌还有很多,例如禁止夜行,“七月半”当晚“烧包”完毕,回家的路上禁止回头,等等。
关于“包封”的规矩极多极严。首先是每个人都要给家族里的逝者烧一个包;另外,“包封”还有固定的写法,背面只压着折线的缝写一个“封”字;正面是“今逢中元大会虔备冥财一包,上奉故考(妣)某某老大人(老孺人)魂下受用,早判生方,某年某月某日焚化”。然后往“包封”里塞入厚厚的一沓纸钱。细微之处各地要求不一,有的还贴心地写上地址及“山神土地鉴交”“关津渡口,验明放行”“过关勿阻”等。收包人则包括从鼻祖、远祖、太祖到祖父、父等列祖列宗,一般上溯至四代即止。除每人给每位先祖写一个外,还需给山神、土地、孤魂野鬼、“地盘业主”、“挑夫”等各写一个。想来“挑夫”应为阴间邮递员,负责将活人焚化的“包封”递送给亡者,工作劳累且事务繁忙,因而需妥善打点。如此林林总总,到焚化时垒成一个纸钱包封山,火势熊熊,蔚为壮观。更有与时俱进者将别墅、豪车并佣人、厨子、司机一起烧给先人。当然,是纸糊的。不论哪种形式,都表示后辈未曾忘记亡人。
有人说,人有三次死亡,心脏停止跳动意味着生理上的死亡,葬礼的结束宣告此人社会意义上的死亡,而最后一次死亡是被世间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遗忘。不过,对逝者而言,那已经不再重要,因为他无所觉;对活着的人来说,铭记,是为了知来处,有归处,从而更加奋勇前行。
所谓“青山在,人未老”实为虚妄,“一死生”“齐彭殇”又非常困难。依我看,“未老”之人做到不忘本来,慎终追远,面向未来,砥砺前行,足矣。
责任编辑:史偌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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